索隆把硬币投进自动售货机的端口里,里面的架子翻搅几圈,滚出两瓶冰镇啤酒。
把它们握在手里,冰凉的水汽通过手心传递到燥热的心房。滚烫的皮肤也逐渐冷却。索隆望著窗外深寂的夜色,蓝紫天空无一颗星星,浓厚的云彩被城市斑斓的霓虹灯渲染出不和谐的颜色。月光被切割成丝,洒落地面寥寥无几。令人讨厌的天气,闷重,寒冷,欲哭无泪。
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他和山治发生了关系。
很荒谬,与这种乌云压顶的天气一样不可理喻。但是,绝不後悔。
索隆推开病房的门,金发男人正乏力地靠在床栏上。白色的浴袍下隐藏的身体是索隆方才一寸一寸抚摸过的,他清楚那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听见门锁响动,山治歪了头瞟一眼,又转回去闭目养神。
索隆走近他,一股好闻的沐浴露味顺著未挥发净的热腾蒸汽飘散开来。
「要喝啤酒吗?」
递上其中度数颇低的那罐,索隆倒没有忘记对方不能喝烈酒的习惯。山治支著手臂坐起来,从索隆手里接过那罐啤酒,打开罐口。见索隆盯著他,又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索隆顺势坐下,开罐畅饮起来。
气氛很沈默,但不尴尬。两个男人都是身心成熟的成年人,懂得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起责任而非一味逃避。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两人都处在思忖之间,互不干扰地借喝酒来掩饰心中突变的情绪。
过了很久,索隆的那罐终於空了。他顺手一扔,酒罐被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桶。山治手里的酒倒没怎麽动过,他用手指捏紧铝制的瓶身,发出不堪压迫的「咯吱」声。
「喂,」在索隆起身时,山治把酒罐放在桌子上,突然说:「现在我们做也做了。」
索隆立定脚後回过头,因不明白山治所言何意而将眉尖敛得更深。
山治也勾起拖鞋站起来,动手系紧腰间的缎带。从他低垂的动作可以看见唇角边扬起的笑容,完成这个无关紧要的步骤,他抬起头来,径直对上他的视线。
「起码比朋友更近了吧?」
对於这句话,索隆既没肯定也没否认。只是眉间的纹路舒展几分,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崭新的床单,问身後的男人:「有什麽想知道的?」
「你的过去!」山治回答得很直接:「告诉我你的过去!」
索隆似是怔愣一下,金发男人那麽认真的凝视著他。蓝眸中迸射的每一星火光都热辣地可把人灼化,他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山治是真的想要知道他的过去。
「你确定?那可是很黑暗的故事。」
山治审视索隆片刻,坐在床上点起烟,有些不耐烦地道:「别废话,全部都告诉我。」
修长的指间夹著雪白的香烟,白皙的皮肤包裹在白色浴袍中映衬著白茫一片的房间。缥缈的烟雾缓缓萦绕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一切都不真实就像装裱在墙上的画。画中的金发男人那双蓝若矢车菊的眼睛却不是任何彩笔所能描绘,它们有自己的思想和深度,此时透出缕执著的坚定。
比朋友的关系更近,没错,做了那种事,再把关系定位在朋友上未免太虚伪。但是更近的关系是什麽?索隆不知道,而且他暂且并不想知道。
「好吧,先说在前面,这可是个充满血腥和暴力的故事。」索隆叹了口气,他和平时一样端起山治剩下的啤酒,毫不介意地喝几口,他一只脚扎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平放於地,动作潇洒不羁。
在山治看来,这是为了遮掩某种沈淀已久的伤痛而故作潇洒。他已经做好了不管索隆的故事怎样沈重怎样阴暗都平静接受的准备。他不会对於这个男人所受的伤痛给予任何质疑嘲讽,他会尊重他的人,他的话,还有他的过去。
索隆的胳膊随意搭挂在椅背上,扬起脖颈灌下几口酒,抹了抹嘴出其意料地问:「听过威士忌街吗?」
山治夹烟的手指微颤:「是那条恶名昭著的街?」
「没错,」索隆歪头笑道:「看来你还不算孤落寡闻。」
山治撇撇嘴,这个混蛋绿藻头未免太小看他。再怎麽说对一条犯罪率高达90%,黑帮林立走私泛滥每周都会发生一次枪击事件的黑暗地域,若没有耳闻就白在这个国家活这麽多年了。
威士忌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报纸新闻每天都会有记载这条街又有多少人失踪,多少人死於非命。开始警方还会全力调查给出交代,到後来已经没有人去理会这条肮脏的街市。对於活在光明中的人来讲这只不过是每日消遣的一个传说,对在这条街里垂死挣扎的人来说,威士忌街却是一个人间地狱。
何为地狱?就是阴间的监狱和刑场。
「我就出生在那里。」
索隆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山治惊愕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著面色平静的绿发男人。
「很惊讶是吧?」似乎早就猜到山治会是这个反应,索隆低头笑笑:「但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光明。」
山治不语,炯炯有神的眼睛平定地注视他。
「我的母亲是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因不满那个男人一个决定被他杀死。我作为孽种,自然就被驱逐出组织。」
「孽种」一词索隆说的尤为轻巧,好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山治却能读懂他眼底流淌的沈痛,自小失去母亲,又不被混账父亲承认,无法去想象一个孩子是怎样在那种肮脏的环境生存下来。
索隆一直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调对山治说自己的过去,被组织追杀,被小混混殴打,还是孩子的索隆遭受了那麽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这些痛苦光凭直白的语言叙述不可能设身体会。但山治却奇异地跟著时起时缓的字节,去黑暗的威士忌街周游了一圈。
「八岁那年,我被一个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擒到。」
恐怖的经历,至今想起仍会後怕。自己用尽全力反抗,最终只能被绑住手脚拎上手术台。刺眼的铡刀就悬在头顶,各种型号的手术刀被一齐端上发出地狱的召唤。几个一袭黑衣带著口罩两眼红光乍现仿佛魔鬼化身的高大男人脸上的肌肉难看地堆成几处褶皱,锋利的刀子划破他常年穿著的破烂衬衣,尖刃冰冷的触感同时刺激身心。那时他以为自己黑暗的生命就此终止,可自小磨练的坚韧性格又不允许轻易放弃希望。索隆庆幸自己抬起脚踹上那个持刀男人的脸,否则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完整无缺地坐在这里与山治谈天的一幕发生。
「在我把其中一人踢翻在地时,一群人闯了进来。」
山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索隆。
「白胡子,认识吗?」绿发男人停止叙述,突然问山治。
山治吐出嘴里沈积的烟气,挑起眉毛:「爱德华纽盖特?」
「没错。」索隆闭上眼睛手臂在脑後交叉,忽而又睁开眼睛:「他是我的恩人。」
闯入的那群人正是白胡子的手下,那时他的名字还不是这样如雷贯耳,索隆失血而模糊的视线里只来得及捕捉一个比常人高大许多的虚影。就是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忆,令他毕生难忘。
「其实那天他不过是为了解决叛变的成员,简言之就是清理门户。救下我纯属偶然,我却记他一生,心甘情愿跟著他,帮助他实现他的雄心大业。」
只是一个偶然,白胡子对满身血污的索隆说:「你要不要跟著我?」,从此注定了他所走的路程──杀手,要比任何一条都艰辛困苦。
山治突然狠狠掐灭指间未燃尽的香烟,凌乱散碎的额发胡乱地盖住左眼,右边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你答应他了?」
显而易见的答案,根本无需追问。索隆点点头,嘴角勾起弧度。
答应他了,所以他接受了最严格的顶级杀手检查,他接受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训练,他脑中残留的关於自由的渴望理想的追求深情感性全部被连根拔起。他的世界只有杀人,只有白胡子,只有白胡子那一箩筐的野望。
从十二岁执行第一个任务开始,杀人变成为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情。有枪就扣动扳机,无枪就扭断脖子,这几年间白胡子不但让组织里的神枪手教会他射击,更找来一流的教练培养他的剑术。索隆也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三刀行天下,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
「直到十六岁,任务第一次失败。」
奉命帮组织暗杀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直到靠近时才发现距离相差多遥远。那个顶级剑客用巨大的黑刀豁开他的胸膛时从出道起的沾沾自喜终於被无情熄灭,索隆看著鲜血飞溅朵朵散开,身体不受控制重重砸在地上。被血糊住的双眼瞥见那个有一双鹰般锐眼的男人走过来,用刀背挑起他沈重的下颌,皱眉问他:「小子,你的野心仅限於此?」
「那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手里的酒罐空了,索隆意犹未尽地倒扣了它仍倒不出一滴酒,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空掉的铝罐用力捏扁。
山治安静地坐在床上,这个男人究竟想要什麽他很清楚。每次凝著他的眼睛时他会不经意把想法用翻腾的红焰一字不漏地传达给自己,这样一个野性洒脱的男人,如果不是太多的誓言太多的责任羁绊他,任何一处牢笼都不可留住。
故事就像一篇巨幅流水账,除了杀人的刺激和被杀的惊险,就是精确的年份。山治听得很认真,索隆遵守他的诺言,一句「好吧」他果然就把遇见山治之前统称为过去的那部分毫无保留地交代给了他。
沈闷的天气气压愈加低糜,乌糟糟的云朵把天空挤压得不留一丝缝隙。背後蓝光骤然闪起之时,索隆扔掉了手里被捏成圆饼的酒罐。
「两年前,我背叛了组织。」
山治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早在风车旅馆他与娜美谈话时便已猜到。那句「你会死的很惨」给山治留下极深的印象,想必对话内容里的那个「他」正是白胡子吧。
「知道为什麽吗?」
山治叼烟的嘴角上扬几分,摇摇头。
「因为我被派去杀一个有身孕的女人。」
山治的浅淡笑容僵硬收敛,眉头缓慢皱起:「杀女人?」
「对,杀女人。一个无辜的女人。」
没有谁比这个女人更无辜,只因为是敌对黑帮组长的妻子,就要被赶尽杀绝。当这个女人匍匐在他脚下,拽著他的风衣哭著求他饶过她的孩子时,不知为何,女人满是泪痕的清秀脸孔竟然与索隆模糊印象中的母亲重合。
那时他的母亲也一定是现在这种心情吧,他知道自己的命是那个伟大的女人拼命的保护才留下来的。当那个在血缘上和他有关系的混蛋拿著尖刀对准柔弱的女人,她也是哭著拽他衣角请求她不要杀她的儿子。这些索隆没有机会亲身感知,所有的经过都是那个背他逃出组织的老爷爷告诉他。那个老人是组织里的财管,他不忍心索隆被那个丧尽天良的男人谋害。所以他也背叛了组织。
老人说当时他的母亲哭得气都喘不匀,他们的混账组长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直到成股的血水绵延到脚边,他才跺了跺皮鞋厌恶地皱眉,一脚把他的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踢开。幸亏这个男人在後来的一次军火交易中被贪心的对手炸得粉身碎骨,否则索隆会以性命担保,不会让他好死。
女人哽咽的声音拉回了飘忽的思绪,虽然无法想象母亲在那种场合面对尖利的刀子仍可以咬牙为他求生是怎样一种心境,她撕破喉咙的喊叫会不会得到听闻的人哪怕一点的怜惜。但他知道,他可以救面前这位伟大的母亲,方法很简单,扔掉手里的枪,拉起她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以为他对杀人这件事早已冷木,他以为他可以做到杀人如麻。可事实上,他的内心原来还存有早该被拔除的人性。
「後来怎样?」
山治不再狂猛抽烟,他已经走到索隆面前。
「後来……」索隆睁眼对天花板,说:「後来我被通缉,从十二岁开始杀死的所有人的证据被抖露给警方。组织是想借用警察的搜索力找到我。」
山治不出声,只是听著。
「再後来,我遇见了娜美,成了风车的杀手。」
娜美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替她赚到钱就可以签约。索隆所接的任务总是很有原则,对方是十恶不赦才杀,他做风车组织的杀手期间,多是窃取一些情报,或者暗杀本应锒铛入狱结果保释逃脱的罪犯。
「再後来……」
索隆睁开眼睛,红色的瞳眸泛起微澜,他站起身,与山治面对面平视著。
「我遇见了你。」
这就是全部,过去的全部,你想要知道的全部。你是我的现在,不属於黑暗的过去。所以不要去管什麽该死的过去,只想好好珍惜有你的现在。
徘徊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仅仅是认真盯住蓝色的眼睛,就会突然挽起一种冲动,想抛开一切杂念,一切顾虑,一切一切,好好拥紧眼前的金发男人,昭告世界:他可以拥有现在。
摊开常年握剑而布满茧的手掌,终究还是不能。这双手还没有足够对抗的能力,没有足以保护的能力。索隆嘴角抽搐了几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就要转身重新整理床单,半空中未完全收回的手掌被猛然握住。山治的目光熠熠生辉,他死死地盯著索隆。
「我们去摧毁过去吧!」他低沈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都备好觉悟:「摧毁那个该死的白胡子和那个该死的组织!」
索隆愣了一下,甩开山治的手。
「不可能。」
「为什麽?!」被否认的金发男人不甘心地堵住他的去路,质问道:「没有努力过怎麽知道不可能?!」
「不可能。」索隆继续重复。
「喂!你说清楚!我们可以联合警方的力量可以联合娜美桑的力量可以联合我以前同学的力量,什麽叫不可能?!」
索隆的眼睛像平静的湖水般沈冷,他没有对山治「什麽叫不可能」的疑问加以解释,又抛出了新的问题。
「你知道我所在的组织叫什麽吗?」
「叫什麽?」
「巴洛克工作社。」
拦住索隆的手从肩膀上滑脱,山治瞪大眼睛。
「什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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